皮包公司炮制外销骗局
撕开中银绒业
以“软黄金”羊绒为主业的中银绒业,在精心编织羊绒盛景图的同时,亦留下一个个充满悬疑的“针眼”,诡异莫测。
行业景况低迷,中银绒业却能独善其身5年保持高增长;外销逾半的业务结构,却难觅境外核心客户踪迹;自诩为国内龙头企业,自有品牌籍籍无名;净利润节节攀高,经营性现金流持续恶化。
历时数月,上证报记者远赴宁夏、北京、河北、广东、香港等地,实地探访中银绒业15家核心客户与供应商,试图还原中银绒业真实的商业图景。
调查结果令人心惊。
记者在宁夏灵武羊绒产业园区发现,中银绒业几大内销客户集聚于公司总部3公里半径内,裙带关系与隐秘关联交易浮现;追踪资金流向,中银绒业采购、销售、应收账款、预付账款皆主要来自这些内销客户,营业收入“空转做大”之外,亦有资金通过预付、应收两大科目向关联方沉淀,逃避资金监管。
在宁夏、山东、北京等地,记者采访的多家内销客户的资金实力、工商登记收入与中银绒业所示的销售金额难以匹配,交易真实性打上大大的问号。
在香港,记者的所闻所见愈加匪夷所思。2012年新晋为中银绒业大客户的三家香港公司,均为设立仅一年左右的空壳公司,实际控制人指向三名潮汕人,且其身份均为深圳当地进出口报关公司业务员。
每个深圳进出口报关公司都会在香港设立一个空壳公司,以借此获得帮助客户结算汇的一个海外账户。
“简直离奇!”深圳进出口圈人士看到如此的幕后交易设置惊呼。
20多岁的年轻进出口报关公司业务员,化身国际羊绒采购巨头,与中银绒业发生亿元交易。“在我们这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经记者多方暗访得悉,三家皮包公司亦主要系深圳进出口报关公司在香港谋求资金账户所设, “这种皮包公司在圈里太普遍”。进出口报关公司的隐秘“业务”之一,是向客户提供虚增外贸交易,携手骗取出口退税。
中银绒业财务报表同样疑云笼罩。在业绩连年增长的情况下,中银绒业经营性现金流持续大额流出;同时,公司存货逐年迭增,占总资产近半,且年采购额超过利润!
中银绒业是否在囤货居奇?有羊绒业巨头表示费解:“羊绒企业的原料库存,一般以满足一到两年的生产为宜,羊绒是可再生资源,囤积过多没有必要。”
其实,中银绒业利润之源并非来自主业。据统计,2009年至今,公司所获的政府补助、贴息及出口退税占利润总额的六成以上。
抛却虚浮华彩,卸下浓墨妆容,中银绒业该是如何一番真面目?
⊙记者 郭成林 夏子航 ○编辑 何军 吴正懿
外销客户难觅踪迹
潮汕三年轻人“导演”出口生意
中银绒业是国内羊绒产业龙头,老板马生国从最早的贩卖羊绒原料开始,如今已发迹为覆盖羊绒纺织全产业链的大型上市公司。
然而,华章璀璨的描述遮掩了商业逻辑的空洞无力。
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中银绒业的核心客户是谁?记者翻阅2008年至今几乎所有公告,各种描述语焉不详。
在最新的定增预案中,公司对客户的介绍为:与众多国际大型百货公司及知名品牌商建立了稳固的贸易合作关系。
然而,记者按图索骥,中银绒业重磅推出的国内成衣品牌“菲洛索菲”、“布朗艾伦”,以及国外品牌“托德邓肯”在淘宝、天猫、eBay、Amazon等电商平台上仅有零星几条产品记录,更遑论知名度。
那么,究竟哪些客户为中银绒业贡献如此佳绩?
三大香港客户露出马脚
2007年底,马生国三兄弟依靠资产置换入主中银绒业,外销一直占据半壁江山,规模由2008年的4.79亿元(外销占比约64.21%)增至2012年的13.2亿元(外销占比约54%)。
但据记者统计,2008年至2011年,中银绒业前5大客户中亮相的外销客户仅美国道森(2009年至2011年合计销售额金额3.09亿元)、意大利施奈德有限公司(2009年销售金额4278万元)和香港北京吉事达有限公司(2010年销售金额6690万元)3家公司,合计金额并不大。
这与中银绒业海外业务占半的结构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这并不妨碍公司外销业务逐年膨胀。2012年,中银绒业开始闪现新的海外大客户。
2012年半年报,中银绒业前五大客户中,唯一的境外客户是贡献7535万元营收的群泰国际商贸有限公司(下称“群泰国际”)。2012年年报中,两家香港大客户入局,分别是第3大客户CHINA DIGITAL MARKET CO(下称中国数码)1.16亿元和第五大客户东胜国际商贸有限公司(下称东胜国际)9157万元,而群泰国际在年报中未能排入前五。2013年半年报,群泰国际再次出现,名列第五大客户,交易金额为6296万元。
引人注意的是,2012年、2013年集中冒出来的这3家香港客户是谁?
香港注册处网上查询中心显示,群泰国际成立于2011年3月17日;东胜国际成立时间更短,于2012年2月22日成立;中国数码成立于2011年5月3日。这3家公司的注册资金皆仅1万港元,都属私人公司。香港“公司条例”规定显示,私人公司又名封闭公司,为香港注册公司中规模最小的一类。
这意味着,这3家香港公司都是成立当年或次年,即与中银绒业发生亿元左右的交易。
但3家公司在香港贸发局未有任何相关信息。据了解,香港贸发局是负责推广香港对外贸易的法定机构,凡是以香港为基地进行经营活动的贸易商、制造商及服务供货商,皆会在香港贸易发展局留下记录。
这意味着,这3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在香港并未有真实的经营或贸易行为。
潮汕三年轻人的皮包公司
为探究真相,记者赶赴香港进一步查访群泰国际、中国数码及东胜国际的背景。
在群泰国际2013年周年申报中登记的注册办事处地址——香港九龙葵涌葵昌路26号豪华工业大厦23层B07,记者发现门口悬挂着“香港龙翔国际投资顾问有限公司”的铭牌。
这是一间10来平米的办公室,仅两名员工。一位员工向记者解释,他们是一家秘书公司,并确认群泰国际系其客户,但对其日常业务并不知晓。期间,有邮局人员送来包裹,该员工对记者说:“我们平时就做这些,把收到的邮件寄到我们深圳的公司,然后由他们再分别寄送到客户手里。如果你要找我们的客户,必须先找我们公司负责人,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由他转达给客户,再由客户联系你。”
中国数码的注册地址在香港九龙旺角道33号凯途发展大厦704单元,该地址是两家名为 “华记国际商务”和“华富国际商务(香港)”的秘书公司。
记者提出想要联络中国数码,但遭到拒绝:“坦率跟你说,我们是秘书公司,如果你理解这四个字,就应该知道你在我们这里拿不到任何信息。如果你真的想要和公司联系,要找到警方,我们只能把信息提供给警方。”
当记者解释说并非是来追债的,而是想要了解一些业务情况,几位员工态度缓和了很多:“其实我们平时替客户接电话就说负责人不在,所以我们真的不能帮你联系公司。”当记者问中国数码是否可能是个皮包公司,该员工暗示记者:“你自己看到了,一家正常的公司会是这样的吗?要不要做生意你自己想吧。”
东胜国际的注册地址——旺角花园街2-16号好景商业中心705单元,铭牌是“禹泰管理咨询有限公司”。
显而易见,3家公司都是通过秘书公司设立的皮包公司。据业内人士介绍,在香港注册公司十分简单,只需提供股东身份证或护照复印件、确定公司名称即可,“整个费用不过5000-6000港元。”据悉,这类公司真正的股东都在内地,在香港没有办公地,也不知其业务范围。
据查询,中银绒业3大香港客户的股东共同指向了来自广东潮汕的3人——詹绍基、张旭东和詹凌云。
资料显示,群泰国际由出生于1987年7月的詹绍基持有100%股份,其身份证地址位于潮州市饶平县上饶镇茂芝长堤一巷。饶平县下辖上饶镇、黄冈镇、新丰镇、绕洋镇等,其中黄冈镇为县府所在地。
记者赶赴饶平县上饶镇,经调查获悉,詹绍基2006年读大学,毕业后留在广东,此后在深圳罗湖区黄贝岭一带从事进出口报关中介生意。东胜国际的唯一股东是张旭东,与詹绍基年纪相仿,身份证信息显示其生于1989年4月,户籍地址为新丰镇上葵大屋东一巷3号。在饶平县内,张旭东所在的新丰镇与詹绍基所在的上饶镇间仅数公里之遥。
记者经多番询问找到张旭东家。多位村民证实张家确曾住在此处,但多年前已举家搬往深圳,“张旭东他爸在深圳做进出口代理报关的生意,前两月还回来过一次。”
附近村民表示,并未听闻他俩有做羊绒经销生意,且规模做得那么大。
除了这两名“80后”外,中银绒业另一家香港大客户——中国数码的股东是一位“70后”。
据查,中国数码于2011年5月3日成立,历史沿革较复杂。2011年9月前,公司股东为操天生,目前股东詹凌云,出生于1977年,现户籍登记地址为广州天河区。
中国数码的原始股东操天生是何来头?按照资料,记者奔赴操天生的老家安徽怀宁高河镇骑龙社区。
经人指点,记者找到了操天生的家——一幢两层楼房连着两间平房。记者进门看到,客厅房顶上的瓦片已有缺漏,阳光从屋外直接照进屋内;客厅当中横着一辆破板车,堆放着农具;里面摆放着已经掉漆的桌子和一个长条板凳。即便在经济欠发达的安徽农村,这样的场景也已不多见了。
记者询问操天生的近况时,他的母亲满是埋怨,“他不回家的,有时候大年三十回来一次,一年就打一两次电话。”
邻居也说,操天生经济状况不好,这些年一直带着老婆孩子在外打工,几乎没有回来过。
这表明,操天生很可能只是个“过客”。而最终接手中国数码的詹凌云,籍贯同属于广东省饶平县。
假出口的生意经
三位饶平人——詹绍基、张旭东和詹凌云的身份信息、住址地点、工作性质均惊人的重叠。
记者查证,詹凌云在中国数码注册讯息中留下一处深圳办公地址——深圳市罗湖区瑞思国际B座27B。
瑞思国际B座27B指向一家名为深圳市迪士塔实业有限公司的进出口代理报关公司,网站资料称“我司专业进出口报关、报检、代结外汇(按照银行当天牌价买入价结)、代理退税、代办产地证。”
记者通过应聘方式进入这家公司工作,证实詹凌云确在该处。
工商资料显示,迪士塔注册资金100万元,自然人邱灿、詹志强分别持有60%和40%股权。邱灿和詹志强来自饶平县绕洋镇,该镇紧邻詹绍基与张旭东出生的新丰镇及上饶镇。
迪士塔的业务员做的事情很简单:不断把电话打向从阿里巴巴搜索到的各地的贸易公司,最主要的就是货运公司。询问“有没有货要走之类的”,“我们公司主要可以代理报关,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负责拖车,我们帮你们走货后,每个集装箱/柜子还可以返钱1600元。”
这是什么样的生意?
“他们赚的是出口退税。”有进出口资深人士告诉记者。以纺织行业为例,为减轻纺织行业面临的竞争压力,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于2009年4月将部分纺织品(如羊绒纱线、羊绒衫)的出口退税率上调至16%。
对中银绒业这类大企业来说,其资质齐全,本身也有专职的进出口报关公司,从运输、报关到退税等环节都可以独自操办。
但对一些小公司而言,他们或许有真实的出口业务,但却没有直接结算外汇的账户开立资格,亦无申请出口退税的资质,拿不到出口退税。像迪士塔这样的进出口代理公司,可以替贸易公司、小企业代结外汇,他们少收钱反而返点送钱给出口公司,目的是积累出口、出口退税单据,再将出口数据二次“贩卖”给需要作假出口数据或者寄望骗取出口退税的第三方,真实出口就这样“张冠李戴”用来虚增第三方出口、骗取出口退税。
这样的情况在以往的深圳十分普遍。上市公司也有涉及者——如南纺股份8月14日公告,2010-2011年期间,公司出口货物单证中,经核实有54份备案单证为虚假单证,共涉及已退税款1033万元。根据相关规定,南京市国税局稽查局对公司已取得的退税1033万元予以追回。
虚增出口业务
“做进出口报关中介的,天天守在深圳打电话要中介业务,哪有可能同时又在香港做羊绒经销?”深圳进出口圈人士告诉本报记者,“中银绒业跟这3个人做生意,很奇怪。量还这么大,很少见。”
“中银绒业这种大公司,有自己独立的出口资质和报关公司,不需要中介,当然也更不需要一个进出口报关公司的业务员来帮他们开发羊绒销售。”
记者经过摸排,锁定詹绍基、张旭东同在一家名为深圳市益圣通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的地方工作。益圣通“服务项目涉及代理海运、空运业务、进出口货物清关、报关、货物出入境检验检疫、货物仓储、退税等一条龙服务”,詹绍基为总经理助理。
益圣通工商信息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07年7月,注册资金50万元,唯一自然人股东及法人皆为张文镇。
值得特别留意的是,工商登记信息所载张文镇身份证信息显示,其生于1967年1月,户籍地址与张旭东同为广东省饶平县新丰镇上葵大屋东一巷3号。
结合记者在新丰镇上葵大屋东一巷的探访,当地皆为独栋独户,以门牌号区分。主管户籍登记的人士表示,户籍地址具有标识性,同一地址即意味着张文镇与张旭东属一家人。
这意味着,詹绍基与张旭东同在张旭东家人所在公司务工,他们“创造”了中银绒业的两家香港大客户——群泰国际和东胜国际。
为什么中银绒业三大香港客户中至少有两家归属于同一方,且要开设两个香港账户与公司?
圈内人士分析,进出口尤其是涉及出口退税的生意监管很严,“海关会查,税务局也会关注,一个货柜金额过大会被查,一家公司出口金额巨大且集中在少数公司也同样会被注意。”
记者依照进出口圈套路与詹绍基取得“业务”联系。
詹绍基表示,虚增几千万出口数据“问题不大”,惯常手法是“买单”(指购买小企业废弃的出口数据)并由他们报关, “只要出口数据的话,只需提供公司资料等文件就可以了”,海外假客户的问题“都不用担心”。
“是我们那些客户不需要这些出口数据,所以可以用你们公司的抬头把海关数据都给你们。”詹绍基说。
不过,按此方式操作,要给他一笔不小的中间费用。在不要求骗取出口退税条件下,“每天的价格都是不一样的,今天的价格是美金总金额的0.017。”
在交流中,一个尤为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詹绍基通知他以往的客户称,“群泰账号取消使用。”
“詹绍基这么跟客户通知,在圈里看来,基本就锁定了群泰国际只是一个结算汇账号,不会有别的解释,也不是一个实业公司。”深圳进出口圈人士称。
中银绒业2013年半年报显示,群泰国际依然是第五大客户,交易金额达6296万元。
中银绒业完全有渠道,并不需要借助进出口报关公司,更不需要依靠詹绍基这样的潮汕“80后”。
据中银绒业公告,公司于2010年5月成立深圳分公司,专营羊绒纱线的销售业务,深圳分公司2011年纱线销售大幅增长,公司实现羊绒纱线销售约297吨(不含公司全资子公司英国邓肯纱线销售277吨),其中出口约160吨,占同期羊绒纱线出口总量约 8.8%,位列羊绒纱线出口企业第五位。
中银绒业在香港也早有子公司,中银绒业香港全资子公司——东方羊绒有限公司,成立于2005年8月,主营无毛绒和羊绒条的国际市场销售。
既然如此,中银绒业为何要跟香港皮包公司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