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股份致癌废料深埋厂房地下 环保部开坑验毒
厂房之下,危废万千。公开秘密,竟尘封三年。
中国染料巨头,上市公司浙江闰土股份(19.86, 0.63, 3.28%),肆意埋“毒”自家后院。或以百吨计的危险废物,躲过层层监察,竟直到环保部现场督办,才遁形无处。
这是正月里黄海边的真实一幕,折射着江苏沿海化工产业污染环境的残酷现实。而当地“宁可毒死,不要饿死”的逻辑,更令人唏嘘。
钱长生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破旧的文件袋里,掏出两个层层包裹的透明塑料小袋,里面是两块煤一样的硬块。这是他保存了三年的“宝贝”,凑近嗅过去,一股浓烈的塑料烧焦味扑鼻而来。对于在江苏连云港(3.86, 0.16, 4.32%)市燕尾港镇生活的人来说,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2014年2月9日,环保部华东督查中心一行四人向钱长生核实他的举报事件:一桩企业偷埋数百吨危险化学品在自家厂房地下的恶劣事件。一名中心官员直言,“我们怀疑过很多次化工企业偷埋废渣,但一直找不到证据。”
这一次是真的。
致癌废料就埋藏在江苏和利瑞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和利瑞)厂房底下,数量可能达数百吨,已逾三年。
公开的埋毒秘密
钱长生没想到自己会发现和利瑞的惊天秘密。这是他以前供职的企业,位于灌云县的临港化工园区,主要生产染料和染料中间体,是上市公司浙江闰土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闰土股份)的全资子公司。
2011年8月20日,钱长生值夜班,他发现正在修建的溴胺酸车间中,有一辆挖掘机正趁着夜色开挖地面。他凑近看过去,下面挖出了一个深3-5米、长宽约15×10米的大坑。更让他惊讶的是,厂内的卡车拖出仓库里的废料,往深坑里填埋。“单车4-5吨,累计超过50吨。”钱长生回忆说。
同在上夜班的王长青也看过这一幕,不过是在压滤四车间里。“几乎每个厂房下面都有。”王长青很肯定。南方周末记者在向和利瑞最早的一批员工陈学兵求证时,他扬起嗓子:“我亲眼所见!”
埋废料几乎都伴随着300亩企业厂房的逐步建设。深坑没有任何防渗措施,工人铺上混凝土,伪装成平坦的地面。“有的大坑一个就埋了100吨料。”王长青回想道。
2014年2月11日,据知情者透露,在华东督查中心的询问下,和利瑞相关负责人承认了埋料事实,但称是建厂初期,工人自行埋下,公司并不知情。埋下的废料到底有多少?据钱长生的实名举报材料,他认为有约500吨,王长青估计的数据更多。
在燕尾港镇,这似乎变成了公开的秘密。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了数位当地居民,都承认知情,但谁也说不清毒物是何种东西。
上海一家化工企业的工程师在看见钱长生保存的样品后,确定这是两块废弃了的半成品染料。“这是芳烃类原料合成的蒽醌系物,继续分解后毒性更大,会产生苯系、硝基苯和酚类物质等,具有致癌性、致突变性和生殖毒性,会严重威胁地下水和土壤及周边生物。”
对此,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副院长蒋建国进一步解释,染料及其中间体废渣明确为危险废物,在《国家危险废物名录》中列为“HW12染料、涂料废物”一类,其所含的一些芳烃组分长期接触具有致癌作用。
据上述匿名工程师透露,如果不经处理,这类半成品一旦投入水里,一克可能会使上千立方米的水污染变红。
然后,工人们并不知情,他们依旧上着三班倒的工作,享受着比普通工厂要优厚的待遇,闻着混合着酸臭、焦糊的化学气味。
地方的“妥善处理”
钱长生等人成了和利瑞的反对者。他们向工厂领导反映,但没过多久,他们便被解雇了。
从2011年起,钱开始搜集证据,观察每一次企业偷埋的行踪并记录下来。在向厂里反映遭拒之后,他开始到当地管委会,区环保局,继而县环保局、省环保厅层层举报。
几经波折,在次年5月,江苏省环保厅主要领导在灌云县开展“三解三促”活动时,接访了钱长生。随后的6月18日,省厅派出督查组,介入调查。
在灌云县环保局回复钱长生的答复中,该局在2012年3月和7月两次组织现场挖掘,共挖出约10吨掩埋固废。“目前所有掩埋固废已全部挖出,并妥善处置”。
对于和利瑞,回复称已依法作出责令停产整顿和罚款处罚。但据钱长生发现,环保局并没有开具罚款单据,他得到的理由是:因为和利瑞是上市公司,不方便开正式的罚款票据,处理方式是用收污水排放的收据办法处理。
他对这样的处理结果十分不满。“只挖了最小的一个坑,废料远远不止这些。”
抱着怀疑的态度,2013年冬,他把搜集到的所有文字材料、视频、图片写成举报信,找到中国政法大学环境法教授王灿发。后者联合中国环境科学学会环境法学分会做了数月现场调查。2014年1月,一纸材料被递交至环保部。
近三年的举报终于出现了转机。2014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农历正月初八,华东督查中心就接到环保部批示,立即处理此事,并第一时间与钱长生见面,决定择日开挖。
最新的消息是,据知情人透露,2月12日,在华东督查中心、江苏省环保厅相关领导在场的情况下,钱长生现场指认埋料地点,开挖废料。
由于水泥地面混合钢筋,极难破碎,挖掘机费力钻孔约3个小时,才出现了一团湿漉漉的黑色废料。“就是这个!”钱长生冲上前高举大喊,“下面还有六百多吨。”华东督查中心官员告诉钱,今天的行动到目前为止证实你的举报属实了。
据透露,当晚华东督查中心将联合到场各环保部门开会,确定要挖出和利瑞所有埋藏废渣,并对园区内所有企业进行排查。
远在监管之外
在闰土股份官方网站的链接资料中,公司是“全球大型染料生产基地之一,在国内染料市场份额排名第二,建有国际上先进的封闭式、自动化染料生产流水线58条,年生产能力15万吨以上”。
这不是闰土公司第一次涉嫌违规了。2013年7月,多家媒体对闰土股份的控股子公司江苏明盛化工有限公司进行了连续报道,指责其污染国家一级渔港——燕尾港。时至今日,作为上市公司,闰土股份对多次曝光的事件没有任何信息披露和解释。
在连云港市环保局网站上查询,与和利瑞相关的环评信息包括2010年和2011年的三次,只有一次有验收结果,全部项目合格。
合格从何而来令人疑惑。南方周末记者几次经过园区里唯一的污水处理厂,几乎是半关停状态。
“上面检查时,污水处理厂才会开,各家企业都会引清水使劲冲刷被染红的沟渠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企业员工说。
王灿发说,化工废水特征污染物不是普通的公共污水处理厂能够处理的,而是需要专门的污水处理厂。从官方数据来看,园区内的污水处理厂日处理污水能力1万吨,但仅从园区内37家企业申报的排放污水量来看,每日就有4.7万吨。园区内的污水处理厂显然无法满足二百多家化工企业的污水处理需求。
“这些污水去了哪里?不得而知。”王灿发说。但一些园区内的工人、本地渔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少企业都有明暗两套排污管,明管对付检查,暗管直排大海。
在被县环保局查处之后,一些工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和利瑞没有继续填埋废料,而是采取了新招数——把废料加水搅碎,打入储存池里,接上暗管,待潮汐落下时,直排入海。
南方周末记者向连云港市有资质处理化工废弃物的铃木组废弃物处理有限公司求证,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和利瑞是他们的服务对象,“但量很少。一年只送一两次,一共不到50吨。”在问及原因时,对方不以为意,“他们都是不处理就填埋了”。
在上述处理公司,每吨染料的危废处理需要2000-3000元,而据和利瑞内部工人保守估计,按公司日产废料1.3吨计算,年产四百多吨。这意味着,如果和利瑞公司的废渣不经过任何处理,仅这一项一年就省去上百万元,且不算运输等费用。
宁可毒死,不要饿死?
环保部曾对外披露,中国沿江的7500多个化工石化建设项目中,81%布设在江河水域、人口密集区等环境敏感区域。过去十年间,中国化工行业更是年年以20%的速度在增长。
在城市化进程和产业结构的调整过程中,苏南和浙江一些污染严重的工厂为寻找出路,逐渐转移到苏北地区,输在起跑线的地市把这视为难得一跃的机会。燕尾港镇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宁可毒死,不要饿死。”
正因此,和利瑞所在的燕尾港化工园区(也称为临港产业园)已吸纳投资过亿元项目180个,其中超10亿元项目17个,都是陆续自2006年后引入的。
如今,被冠以染料清洁生产基地的园区里密集了一两百家化工企业,是苏北黄海沿岸四大化工园区最大的一个。
2013年7月,王灿发委托中国科学院烟台海岸带研究所做出一项关于《苏北黄海沿岸四大化工园区及其周边环境污染调查监测报告》,结果触目惊心,致癌性污染物苯、二氯甲烷、1,2-二氯乙烷、三氯甲烷在园区水体中普遍超标,部分位点甚至存在超标数百倍、上千倍的严重情况;水体超标主要分布在燕尾港和连云港两大园区内。
作为苏北地区条件最佳的港口,燕尾港已有上百年历史,素以“享黄金海岸,受渔盐之利”著称,并在2007年被农业部批准建设为国家一级渔港。然而,如今的燕尾港早已不是那个燕尾港了。
2011年,燕尾港镇地下水取水彻底关闭,水厂改道从附近的五图河取水。但家家户户都不敢饮用,水流出来发黄发黑,只能买纯净水。
一名当地的实业家,在新区投资了3100万房产,因环境污染,无人问津,全部亏损,当地银行连贷款都不肯,理由是,这里污染太严重了。
“没有盼头了。”面对祖上六代都生活过、十年间却面目全非的燕尾港镇,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整体搬迁似乎是最好的方法。地方政府早已承诺让这个人口只有一万人的小镇整体搬迁。早在2009年之前,镇政府门口便竖起两块大型户外广告牌,“燕尾港镇人将于2009年12月31日前整体搬迁完毕”。随后,这个日期被更改为2010年,又改为2011年……五年过去,仍没有任何实质行动。距离老镇3.5公里的海滨新城建设好后几近空城,但镇政府和区管委会却早已搬去办公,只有镇里的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动迁通知。